從空中瑜珈看制度:治理不是越多越好,核心出力阿

 

一、制度作為懸掛的力學系統

不是制度撐不起來,而是問題的位置,從一開始就放錯了。

不是沒有出力,而是力道落在了錯誤的結構節點上。

人們總以為公共政策分析是技術性的工程:診斷社會問題、設定政策目標、選擇最合宜的工具。預設了「靜力學式制度觀」:制度似乎是工具箱,是鋼筋結構,是可以被架設、擴充與維護的外部支架。但在現實治理中,制度其實更像是張力場——並非靜態容器,而是充滿懸浮、錯位與重新發力的力學結構。

就拿空中瑜珈比喻吧。若我們將身體倒掛於布條中,四肢與地面脫離接觸,最直覺的反應是:抓緊、撐住、抵抗重力。於是雙手死命拉扯布條,看似安全,實則搖晃不止,甚至全身失序旋轉,因此:空瑜不優美做不了動作,真的不是不夠用力,而是將力用錯了位置——尤其是核心沒有啟動,身體便無法回到力的中線

制度亦然。當治理系統因問題而晃動,往往急於補強:設新單位、加新預算、擬定新法規。但若問題未對準核心張力的節點,一切都將治標不治本,如同做空瑜時死命用力抓布,卻無法止住制度晃動。問題若未進入制度重心,任何政策介入都將淪為邊陲性出力,效果短暫,張力散逸。

「政府究竟要處理什麼問題?」真正意義,不是描述現象,而在於釐清制度定位,確認制度可承接多少張力,與力量的來源。釐清問題目的是定位治理結構,錨定制度張力網的技術。

可以從日常感受進一步理解這現象,膝蓋疼痛,往往不是膝蓋本身的問題。根源可能是髖部肌力失衡、骨盆前傾、核心無力、甚至足弓坍塌所導致結構代償。若只針對膝蓋本體施壓、注射、開刀,解決的只是痛感,而非源頭。施加錯誤力量,往往可能加深錯位,擴大破壞。

公共問題亦是如此。當問題被誤放在錯誤的治理節點上,制度便無從承接。政策因而疲於奔命、資源錯配、責任錯置,最終導致結構性失穩。這不是技術上的失誤,而是問題定位上的錯亂。在錯的地方出力,結果只能產生短期代償與長期崩解。

治理的穩定,不僅靠施力,而是靠施力在正確的位置。如果無法解決問題,往往不是用得不夠力,而是用力的地方,從一開始就不該承受這些張力。

因此,制度分析的真正起點,不在於工具選擇,也不在於需求盤點,而在於這一個問題:我們是否真的找到了制度可以懸掛這個問題的位置?

就像空瑜的時候,如果核心未收緊,在空中晃動的不只是身體,政策現場中搖擺的,是整個制度結構的重心。當核心未啟動,制度不僅無法支撐,更無法收束其自身的裂縫。

二、制度無法承接它不理解的問題

制度並不回應痛感,制度只回應它能夠辨識的語言格式。

未被理解的問題,即使痛感再強、爭議再大,在制度裡依然只是背景噪音。

公共問題不因其存在而自動成為治理對象。治理的起點從來不是現象,而是語言。當我們問:「政府為什麼沒有處理某個問題?」其實要問的,是:「這個問題是否已被制度理解?」而制度的理解,不是情緒的接收,而是語法的生成。就像人的大腦無法接住一個它尚未理解的訊息,制度亦然——它無法承接一個它尚未格式化的問題。

制度的眼睛不是感知器,而是語言的濾鏡。沒有進入治理語言的現象,就無法被編列預算、指定權責、配置工具、形成行動。理解不是語義遊戲,而是治理得以發生的前提條件。若沒有被制度語法正名,一個問題就無從存在於政治世界中——它會被聽見,但不會被承接;它會在公共論述中繁殖,但在治理架構中失焦。政策並不是處理「它是什麼」,而是處理「誰能、以何種方式承接它」。問題在制度中能否成立,仰賴它是否已被轉化為可分派責任、可界定權限、可匹配工具的語言物件。

當社會議題尚未完成這一個轉譯過程時,它尚未成為治理上的問題(policy problem),而只是尚未可視化的張力存在。它可能早已漫延在輿論中,成為媒體標題、社群焦慮、數據指標,但對制度而言,這些都只是「待辨識的訊號」,尚未成為可行動的單元。制度的視線有一個進場閥值。若問題無法被定位於制度結構中的「誰該管、依何法、用何資源、達成何結果」,那麼它就無法進入政策設計的通道。我們可以這樣說:制度之眼並非廣角,而是狹縫。它只能看見那些已被嵌入語言結構的治理單元。治理不是處理「問題本身」,而是處理「問題成形的方式」。這也是為什麼問題界定,始終是公共政策分析中最關鍵、也最容易被輕忽的技術動作:它不只是命名,更是為制度尋找可以懸掛這個問題的節點。沒有節點,再多的訴求也無從連接;沒有位置,任何政策都只是飄浮的回應。

此時,我們可以回到空中瑜珈的身體經驗。你或許已經感受到布條中的重量傾斜、身體偏移,但若未找準身體中線、啟動核心、對位骨盆,那麼無論如何調整支點,身體依然搖晃不止。問題不是沒有感覺,而是沒有進入可懸掛的位置。制度亦然。不是它沒有看見問題,而是它還無法辨識出從哪裡可以開始接住它。釐清問題,從來不是語言的裝飾,而是治理的開場。制度之眼,從不看痛感,它只看語法。

三、從語言技術到制度工程:治理的格式化動作

理解只是起點,制度要進場,還必須完成一件事:格式化

問題若未經語言拆解、風險分層與責任歸屬,就無法進入治理軌道。它將停留在理解的邊界,無法轉化為行動的節點。

制度不處理「原始現象」,制度處理的是那些已被拆解為語法單位、責任對象與工具對應物的治理樣態。這個過程,不是知識整理,而是治理的前提工程。治理從不直接處理「問題」,它處理的是經過語言處理後的「可治理物件」。在政策實務中,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問題分解技術」(problem decomposition):不是把問題想清楚,而是把問題拆解成制度可操作的構造元件。這種拆解不只是認知結構的澄清,更是一種制度工程的佈線工作,它決定制度該把張力接到哪個節點、發力在哪個關節、部署在哪條治理鏈上。

舉例來說,當一個問題進入政策設計場域時,我們會問:

  1. 誰的責任? 這個問題落在哪一個治理層級、哪個行政單位?是否涉及跨部門、跨層級調度?
  2. 法源依據? 有無既存法源可援引?是否需修法?授權條文位於哪部母法?
  3. 配置哪些資源? 這是否已有預算編列邏輯?可否納入既有補助、專案、計畫架構?
  4. 涉及哪些風險? 是否具有外部性?擴散性?政治爭議性?會不會產生多重交錯責任?
  5. 可否辨識語義? 此問題是否已有清晰概念,足以進入制度語言與公共論述?

只有當這五點全部被語言化並對焦,制度才得以發力。若任何一點懸空,制度將只能停留在「理解」階段,而無從「執行」。

問題的制度可治理性(governability)並不是問題本身的屬性,而是經由語言與結構操作之後被製造出來的。它是建構性的,是治理性工程的產物。制度不是選擇它要不要處理一個問題,而是透過語言工程,將問題「建構為可處理的對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常用的「魚骨圖」其實不是分析工具,而是一種語言操作裝置——它強迫我們將問題解構為張力來源、結構路徑與節點配置,強迫我們用制度能理解的語法說話。它讓原始的痛感,不再是「一整坨現象」,而是被定位為「哪裡發力,誰來承接,如何切割」的執行格式。

空中瑜珈亦然。你若只感受到身體傾斜,卻無法拆解是哪一個部位偏移、哪一組肌群失衡,你將永遠只能用錯誤的部位代償發力,徒增疲勞與風險。你要學會辨識:是肩胛骨未收?骨盆轉角錯置?大腿外旋不足?核心失聯?張力的分佈圖清楚與否,決定了你能否進入穩定。治理就是一門張力分佈學(tension mapping)。制度不是用來感受問題的,它是用來布線、拆圖、定位與收束張力的結構網。治理發生的那一刻,不是當你「看到問題」,而是當你「知道在哪裡對位並發力」。

因此,問題分解不只是分析技巧,而是一種治理語言的基本訓練。它讓你意識到:不是所有痛感都能進入制度,不是所有訴求都能轉化為行動。治理所處理的,永遠是語言化後的張力單位,而不是原始的情緒密度。治理的格式化,是語言的工程,也是制度的結構練習。沒有這個過程,政策就只能在漂浮的現象中,徒然轉動。

四、制度的支撐錯位:當張力無法對準發力點

制度錯位,從來不是因為沒有發力,而是因為張力施加在錯誤的位置。

治理失效最常見的原因,不在於資源不足、法源不清,也不在於意志不堅,而是張力未能準確導向制度核心結構。當制度在錯誤節點持續施壓,力道愈強,整體結構反而愈加不穩。

一項政策在設計之初,若對問題的界定已產生偏差,那麼隨之展開的治理行動,便將導引整個系統走向錯誤的邏輯。行政體系會出現繁忙的姿態、積極的計畫、形式精緻的工具,但問題本體依舊懸而未決。治理張力未能正確落點,制度回應便只能繞行於表層,空轉於枝節。

這類錯位現象,如同空中瑜珈中身體重心失衡,卻錯誤加強四肢發力,二頭肌收緊、手掌握力強化、腳趾緊抓布條。表面上穩固,實則加劇晃動。真正的問題在於核心未收、骨盆未對、肩胛未沉,張力始終未回歸軸線。並非未發力,而是力道錯置於無法收束張力的節點上。

在制度場域中,此種錯置發力同樣常見。當交通壅塞被定義為「車流過大」,治理方案便傾向於道路拓寬、號誌優化、捷運延伸等工程措施,展現出快速回應的技術部署。然若問題本質在於土地使用結構失衡、住宅與就業分佈錯配、商業機能過度集中,那麼上述策略僅為治標性的外部調度,真正的張力源頭位於都市規劃與土地治理之中,而非交通部門所能單獨承接。治理焦點偏移,制度能量遂被導入無效空間。

同理,當青年低薪被界定為「缺乏就業技能」,政策回應多聚焦於職能訓練、履歷優化、產學合作、數位轉型等個體強化路徑。但若真正問題在於產業結構缺乏中階職位承接、薪資分配機制封閉、企業內部晉升停滯,則應啟動的是產業轉型政策與勞動體制調整,而非單一化的教育訓練工程。當問題定位未觸及結構本體,所有政策發力都將徒留代償性動作,強化個體能力反而深化系統性挫敗。

此即制度中的邊緣性發力現象:制度將有限能量配置於錯誤的邊界節點,產生短期補償效果,卻無法穩定整體張力。治理愈積極,錯位愈加固化。部門之間權責錯置,資源錯配,語言混亂,最後導致治理信任耗損與政策系統整體疲憊。

張力錯位的代價,不僅是政策無效,更是制度結構本身的崩解。當發力節點錯誤,整個制度就成為一場治理的誤位劇場——動作繁複,實質空轉。這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結構失準;不是沒有回應,而是從未對準。

制度能否支撐問題,不在於它能動多快、動多大,而在於它是否能將張力導回該發力的位置。沒有這個位置,再多的行動,都將懸空。

五、治理物件化:問題如何成為可支撐單元

制度不處理自然生成的痛感,它處理的是經過拆解、定位與結構轉換後的治理單位。

原始問題若未進行語言轉化、風險篩選與責任映射,就無法成為制度能夠承接的對象。治理不是對社會現象的反射,而是一場語法化、物件化、責任化的構成工程

在制度語境中,問題必須完成兩項轉化工程,方能進入行動架構:語言化物件化。語言化,意指其必須被轉換為制度能辨識的類型概念;物件化,則是使其具備被分派、管理與執行的結構條件。這個過程既非中立,也非自動,而是一種治理知識的運作。語言化,是治理的先決動作。問題若不能被穩定命名,就無法界定其分類位置,無法進入預算編列,亦無法嵌入權責圖譜。所謂命名,並非詞彙選擇,而是制度內部的一種辨識邏輯:能否指派對象、設定座標、定義邊界。而物件化,則是治理邏輯的關鍵轉折。問題在此被轉化為一種可分派責任、可估算風險、可部署資源、可評估效能的結構單元。這種轉換,並非單純的語言標籤,而是一整套將問題「制度可讀化」的操作技術。制度不問問題是否真實存在,它問的是:這是否是一個可以治理的物件?

此處可見治理結構與身體操作之間的隱喻平行。空中瑜珈並非調整身體某個單點,而是將整體張力導回一組可支撐的力學結構。在身體無法啟動核心、無法調整骨盆與肩胛之際,任何對單一部位的強化都只是片段性處理。穩定並非來自施力,而來自對整體重心與懸掛點之間的協調配置。治理亦復如是。問題是否成為政策進場的對象,不取決於其受關注程度,而取決於它能否被制度整合為一個支撐單位。在政策分析實務中,經常依賴「問題分解」工具。

而如何分解問題:

  1. 語義清晰:問題能否以制度語言說清楚?是否具有相對穩定的定義範疇?
  2. 責任定位:其應由哪個部門承擔?是否已納入現行權責架構?
  3. 法源支撐:是否具備治理行動所需的法律依據?是否需另行授權?
  4. 預算編列:是否可被納入現有預算架構?或需要新編列預算?是否需要爭取資源?
  5. 風險結構:是否已完成風險識別?是否具跨域擴散或政治不確定性?

當上述條件尚未被滿足時,問題雖已進入公共討論,卻尚未完成治理物件化。仍處於一種語意漂浮、責任模糊、預算真空的狀態,無法轉化為制度可以接住的張力單位。換言之,問題若無法在制度語言中被對位、在責任結構中被安置、在資源系統中被調度,那麼它就只能成為治理的背景雜訊。制度之所以無法行動,不是因為問題不重要,而是因為問題尚未完成它作為一個「治理物件」的生成條件。

制度不是被問題推動的,它是透過對問題的重新結構,主動生成可支撐之物。

治理從來不是處理現象,它處理的是經過語言格式化與物件化後,進入制度支撐網的張力單元

六、制度感是一種張力回收術

制度感,從來不只是對問題的敏銳察覺,而是一種對張力結構是否對位的判斷能力。它既非知識總量的累積,也不是技術清單的熟練,而是一種內部秩序對齊的結構感——知道哪裡該發力、哪裡該止步,知道制度如何才能在錯綜交織的社會訊號中,找出它能真正承接的節點。

從這層意義來看,制度感是一種張力回收術。它不在於是否意識到問題存在,而在於能否分辨出這個問題所產生的結構壓力究竟應落在哪個支撐點上。制度不需要「感動」,它需要「對準」——能否辨識問題的制度性進場條件,決定了整個治理反應的穩定與否。

張力若不能被回收進結構節點中,就會在系統中形成殘留的晃動與代償。正如空中瑜珈的訓練設計,有意減少布條的接觸點,迫使身體進行更高階的重心回收。只有當核心真正啟動,當脊椎與骨盆的排列進入垂直軸線,當重力經過的路徑不再偏斜,整個身體才能進入穩定的懸浮。這是一種身體與張力之間的內部協議,並非單純的「用力更多」,而是「對位更準」。

制度亦然。它不是靠堆疊工具、擴增資源來回應問題,而是靠精準識別哪些節點能真正承接張力,哪些反應只是表象補強。一個治理體系若缺乏制度感,即使工具繁多、資料齊備,亦無法穩定支撐政策結構的重量。工具與知識是材料,制度感則是骨架,是將張力收束為穩定姿態的空間邏輯。

在治理現場中,制度感體現為一種操作直覺:當問題陳述出現,立刻能辨識出它是否已具備進場條件;當回應方案被提出,能即時察覺其責任節點是否錯置、資源配置是否可執行、法源是否可用、語言是否可辨。這種直覺不是預感,而是多層次結構閱讀能力的鍛鍊成果。它不是預測,而是建構。張力不是憑感覺分配的,它是一種需要辨識、引導、對準、封裝的治理技術。制度感所提供的,正是這套技術的語言感知力與結構準位:能否在紊亂、破碎、過度概括的問題敘述中,劃出一條清晰可承接的軸線。能否說出一句政策語言,既能落地執行,又不失其制度張力的中心線。

因此,制度感不是對現象的敏感,而是對可治理結構的識別能力。不是感受問題,而是重組問題;不是提出回應,而是重構對位。制度感不是反應力,而是支撐力。它使制度不是一堆工具的集合,而是一張可以懸掛問題的張力網。

七、制度不是支架,而是張力之場

制度從來不是靜態支架,它不是用來搭建的;它是張力,是一個問題被懸掛、被對位、被收束的結構空間。它存在的意義,不是解決所有問題,而是判定哪些問題可以被承接、哪些張力可以被安放、哪些發力可以不致崩解。

制度之所以能支撐政策,不是因為它夠厚、夠強,而是因為它足夠精準——能在多數無序訊號中,辨識出少數可治理對象,並將之轉化為可定位的施力節點。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治理行動中常見的崩解,並非源於意志不足或工具匱乏,而是來自於發力位置的錯亂與問題本體的失焦。當一個制度無法說出「問題在何處」,它也就無法知道「該從何處發力」。它不可能承接一個它無法理解的問題,更不可能支撐一個尚未成形的治理物件。

制度能否支撐治理,關鍵不在於它是否有所行動,而在於它是否對準了張力的節點。發力的技術不是選工具,而是選位置。若問題未被嵌入制度語言中,政策就無從進場;若張力未對準支撐結構,制度就只能漂浮無著。

空中瑜珈的訓練從不教人用蠻力,而是教人調整重心、對位支點。穩定從來不是支撐的結果,而是懸掛點被正確設定的產物。制度亦然。真正使政策得以穩定運行的,從來不是哪一筆補助、哪一條條文,而是:問題是否被放置在它可以被懸掛的位置上。

問題若未被對準,所有的政策行動都將懸空。不是撐不起來,而是核心沒發力;不是沒有制度,而是我們尚未為問題找到它應該懸掛的位置。

制度的強度,不在於反應的速度或施力的密度,而在於對位的準確與結構的自持。治理,不是一場工具的部署,而是一場張力的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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